起初是皮膚被拉扯的刺痛，然後是湧至裂口的暖意。
來自於腹部沉重的疼痛，像是要把身體捲起來，也把體力一點一滴地抽走。而注視著那片鮮紅的視野，也漸漸染上昏黑。
最終在無力支撐下，背部撞上了堅硬而粗糙的地面。
被淚水浸濕的雙眼，只見一片黑暗。

怎麼會這樣。

叮鈴——

首先注意到的，是那雙猶如紫水晶一般的眼睛。

然後，是那頭能明亮的銀髮與吹彈可破的白晳肌膚。

叮鈴——

身穿黑袍的白髮紫眼少年，蹲在倒在地上的我的面前。
少年左手握著的鈴蘭造型的銀色細長手杖，而那手杖的高度，比現在蹲著的少年高上一倍。

看著那根鈴蘭杖，我想起了教堂的十字架，或是這個城市內隨處可見的聖母像。雖然完全看不出關聯性，我卻覺得那是甚麼神聖的存在。

叮鈴——

安南･詩塔時亞，我的名字。
4月14日，我的生日。
手作飾品店店員，我的職業。
波爾，我所飼養的寵物金魚的名字。

一段又一段的記憶，湧進我的腦海。
但總覺得，好像差了點甚麼。

「安南･詩塔時亞。」
眼前的少年，用略帶沙啞的嗓音叫喚了我的名字，
「你是否想不起你的死因？」

還想不及細思對方的異常，腦海就被一個衝擊蓋過去了。
我真的，完全想不起來。
我是被誰所刺殺、我為什麼會來到這個舊城區、當天的事情，我完全想不起來。

只見少年閉上眼睛深呼吸，說了一聲「阿們」，便朝我伸出了手。

「我是莉莉絲，是一位返靈使者，即你們人類應該所說的『引路人』——把你們這些亡靈帶離這個世界，是我的使命。」

我伸手抓住了少年的手，身體漸漸得到力量而緩緩站了起身。

「不過，人類能返靈的前提是，你要回想起你最後的記憶。」

我站起身後，少年緩緩從蹲姿換回站姿。
少年像是蹲累了而拍了拍大腿，我這才注意到，這位少年穿著的是短褲和過膝襪——他剛才自稱莉莉絲來著。
隨了略為低沉的聲線以外，似乎並沒有能看出其性別的要素。
而且，他以絲帶綁成蝴蝶結繫著頭髮紥成馬尾的做法在現代男性中也十分罕見，多出現在女性身上，說不定那也只是我搞錯了。

「那我要怎樣才能想起我的記憶？莉莉絲小姐。」

「⋯⋯」莉莉絲的眼神突然變得凌厲，然後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並閉眼深呼吸，才緩緩張開雙眼。

「安南･詩塔時亞小姐，我是一名男性。」莉莉絲朝我勾起一個很不自然的笑容，並抓著我的手伸向其褲檔，「我不像那些以利益決定自稱性別且顛覆性別定義的人類。我說的是事實且符合一直以來的定義。如果你要確認，我也十分樂意，只願你不要誤稱我的性別。」

這是可以摸他的那個重要部位的意思嗎？
不對，就算這輩子沒摸過，也不應該在這情況下摸，更何況面前的人看來尙未成年。
我在想什麼。

我搖了搖頭。
「我知道了，莉莉絲先生。」

莉莉絲這才放開了我的手，換回剛才那淡薄的表情。

「每名人類回復記憶的方式都不一樣，我也不知道你的所需條件是甚麼。不過，我會陪著你直到你找到那份記憶，這是我們返魂使者的使命。」

莉莉絲閉上雙眼，左手捂心並伸出左腳往後退，朝我鞠躬的同時，他右手的鈴蘭杖發出清澈的「叮鈴」聲響。

莉莉絲緩緩地睜開雙眼，直直地看著我，「我們的契約就此結成。」

「安南是一位很好的員工，雖然她在我們飾品店是一位營銷員，但她在飾品設計上也有很高的天份，有一次⋯⋯」

在坐席靜默的情況下，講台上以麥克風收音，再用擴音器擴張的講話，在這偌大的空間中迴盪著。

在台上講話的，是我的上司，邦尼克斯飾品店的店長。
店長在那安置在顯眼位置的我的黑白照下，分享我在職場上的點滴。
她目前所說的，是我多年前對飾品給予負面評價而與店長衝突，最後成功說服店長改良飾品使之成為熱賣品的一事。

「我當時真不知道是哪來的勇氣和店長爭吵呢⋯⋯」
聽著店長的複述，種種回憶湧現，也使我百感交集。

因為一直以來對手作飾品抱有憧憬，為了想更接近這些美好的事物，在幾番努力下，我終於加入了飾品行業。

然而，局外者所觀察到的美好和現實存在著巨大的落差。

所謂的飾品設計，並非設計師灌注精神從生活取得靈感的獨立設計，而是分析同業設計與流行要素的結果。
甚至會為了追上潮流，而推出偏離美感的設計。

那場爭吵，也是因此而起的。

雖然自此以後的一段時間因為得到賞識，我更努力地進行糾錯，但是，我終究只是一名普通營銷員，飾品設計本身並不屬於我的業務範圍，在後來原本的工作愈發沉重下，我都漸漸不積極於對不符合美感的設計提出異議了。
近日也推出了幾件有違美感的飾品，但我因為處理訂單查詢應接不暇，明知有問題也默不作聲了。

「你的靈魂散發出悔疚的氣息呢。」
與我一同坐在喪禮會場最後那一排座椅上的莉莉絲，雙眼仍然筆直地注視著台上的講座，但無疑是在對我說話。

「大概是後悔不能一直保持年輕那樣的衝勁吧。」於是我也看著台上的店長把麥克風交給作為主持的牧師，回應莉莉絲的話。

「但這樣子，你就能在這短暫的一生中，額外體驗到年邁者那有心無力的處境了。」語畢，莉莉絲就順應牧師的準備祈禱的宣告而雙手合十，閉起雙眼。

於是我也閉上雙眼，聆聽這場為我而辦的喪禮的禱文。

*

卡爾、多妮婭、夏洛特、安歌華。
在喪禮的會場上，我認出了所有在場的朋友。
也記起了那些沒有出現的朋友或故友。
但是，應該還有一位朋友，他沒有在喪禮上，我也想不起他的事。
而且，回想起他，我總會感到一般無以名狀的難受。

「⋯⋯我好像忘記了一個朋友。」
我看著莉莉絲，說出我的發現。

莉莉絲點了點頭，「這可能和你需要記起來的事情有關。」

聽到莉莉絲這樣說，我心裡一沉，難不成我那位朋友與我的死有直接關係？

不知道莉莉絲是否發現我的狀態有異，摸了摸我的頭，
「不過，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都有定時。 生有時，死有時。殺戮有時，醫治有時。尋找有時，失落有時。慢慢來吧。」

「你對聖經真是熟悉呢。難不成返魂使者都是天使？」
為了緩解這有點曖昧尷尬的氣氛，我決定因應莉莉絲似乎引用聖經經文的回應而轉移話題。

只見莉莉絲回以一個曖昧的笑容，「視乎你所定義的天使是甚麼了。」

一開始，一切如昔。
無論是那個有點堅硬不夠舒適的床褥，還是床上多個柔軟可愛的棉花填充布偶。
衣櫃內仍然掛著多件精緻或簡約的衣服，還有內裡小儲物櫃的髮飾或首飾。
書桌上仍放著尙未開始閱讀的《1984》，旁邊放著作為創作筆記的單行記事本。
筆筒上仍放置著愛用的銀喉長尾山雀墨水筆，以及安歌華送贈的紫藤花髮簪。

首先的變動，是衣服和飾品被家人帶走了。
然後，是書櫃的書本和桌上那本《1984》被房東叫來的書店老闆帶走了。
接著，是我的筆記本和筆筒內的筆和髮簪被同樣喜歡創作的安歌華帶走了。
繼而，是放置在床上及住處其他地方的所有布偶，被家人帶來的嬸嬸帶走了。

不知道是命運的安排，還是莉莉絲的感應，每次他帶我回歸住處時，我們總會目睹房間的變動，一次不漏。
而今天，是友人卡爾前來已經變得相當空曠的住處，拿出目前唯一存放在儲物櫃下層的筆記本型電腦。
那是我用來在創作並同把作品在網絡世界發表的電腦，也是我和她約定在我死後要處理的物品。
友人卡爾在我面前（雖然她看不到我），開啓了她手機裡我某天發給她的社群帳號和密碼，如約逐一登入發佈訃文。
雖然在登出每個帳號前，她都似乎把帳號內這年份的每則私人訊息都看過了一遍，似乎在找尋甚麼。

「⋯⋯還好我沒有把只有聊天功能的帳號交給她。」原本我以為我不會在意死後被他人翻閱私人訊息，也沒預想到卡爾會這樣翻閱我的訊息，這樣看著她的行徑，我感到相當不悅。

「對你的所作所為和交友毫無興趣的人，到底為什麼要這樣調閱你的私人訊息？你在甚麼情況下，會像她這樣耗費心神逐一點閱友人的訊息？」莉莉絲在我耳邊輕語，帶著溫熱的吐息使我耳朵發癢，「別忘了，你的死亡目前在多數知情者眼中，是一宗懸案。」

找到了我可以接受且能解釋卡爾這番行為的說法後，原本緊繃的身軀漸漸放鬆，不悅也被另一份感情取代，「對不起吶卡爾，還有謝謝你。」

雖然卡爾應該聽不到我的話，但她卻愣住了。
感到奇怪的我湊近觀看電腦上的螢幕，也同時愣住了。

螢幕上的是一則新聞公告。
每年於這個城市兩度舉行的文創展，下月將迎來最後一屆。

遠離商業中心的舊城區，不見繁華鬧市的高樓林立，換成各式各樣的小屋。
因樓宇高度降低而延展的天空，及舊城區人們悠閑的步調，從這些事物當中，總能感受到一份恬靜。

不過今天這份恬靜，卻添上了一份熱鬧。

「獻給最後的煙火——最盛大的文創祭典」
這是這屆文創展的口號。

而作為會場入口及會場一部分的露天廣場上方，也點題地不時燃起煙花——結合電子影像投影和音效的仿真煙花。
雖然在正午燦爛陽光的照耀下，這些電子煙花顯得略為失色。

這個城市的文創展，一向是舊城區的盛事之一。
讓使用文字、插畫、漫畫、動畫、音樂、遊戲等多媒體創作的作者進行展出及相關商品販賣，並接受有關衍生作品的展出和販賣。

在動漫畫次文化圈子中，這個在耶穌誕生（聖誕節）及死亡（復活節）所舉辦的月下城文化創作展，可謂是一年兩度的盛事。
對我而言、這也是一年兩度近距離接觸或觀察各種創作和創作者的節日。
而這個文創展，在今天迎來了第38屆，也在這個與耶穌存亡無關的月份宣告結束。

「6月是為耶穌施洗者約翰的誕生月，也是他兩名重要使徒保羅和彼得的紀念日的所在月份，雖然與耶穌的生死無關，但也並非與耶穌無關呢。」
莉莉絲淡薄地說出的話打斷了我的思考。

——這傢伙是會讀心的嗎？
我把目光由會場攤位上的刊物移到莉莉絲身上，只見他目無表情地拿起旁邊攤位上一本印上18禁圖示，封面印著一名男性角色的刊物。

今天莉莉絲和我不一樣。
他收起了鈴蘭杖，換上了這個城市內普通成年男性會穿著的短袖襯衫和長褲，甚至把那頭銀髮換上城市中常見的啡色頭髮，並保持著實在的軀體。
如今的他可以一直碰觸這個世界的人和物，也能被他人所看見。

而縱使他保持著那副尙未成年的容貌，但不知為何，所有人都對他這般閱讀不能供未成年人士閱覽之刊物毫無反應。
連檢查證件也沒有，縱使我不知道莉莉絲有沒有合法的證件。

*

「你有想逛的攤位嗎？」
莉莉絲購入了剛才翻閱的刊物後，向我提出了詢問。

我看著他手上的場刊，伸出了手，卻無法抓住，只能任由場刊穿透我的手掌而過。

「再抓一次看看。」
一瞬間，莉莉絲的眼瞳變成我從沒見過的金黃色。
但下一瞬，卻又回復到平常的紫藤色。

難道人在死後也有幻覺嗎？
不過要說的話，遇上這個莉莉絲，說不定就是我的最大幻覺。

我伸手再次抓住場刊，場刊雖然再次穿過我的手掌，但我也確實地抓到了甚麼。
我緊緊抓住手中物將之從場刊扯出，竟是與場刊一模一樣的小冊子。

「看完再告訴我要逛那裡吧。我們先去『I棟』的三樓，我有想看的。」

我就跟著莉莉絲走往同樣被劃為會場部分，廣場旁的街樓。
在「I棟」的騎樓看了一眼旁邊被劃作「J棟」的那棟街樓地下那些販賣音聲作品的攤檔，想起昔日曾懷抱成為樂團主唱的念頭，便搖了搖頭，跟著莉莉絲走進「I棟」的街樓。

進入「I棟」後，莉莉絲不顧地下販賣各種手作水晶擺設的攤位，筆直地往樓層角落的樓梯口前進，於是我也不多作停留，跟隨他的背影踏上以傳統花紋地磚舖砌的樓梯。

*

經過了五個轉角，我們到達了「I棟」的三樓。
窗外陽光經過不同顏色玻璃拼貼而成的窗口，在會場內折射出染上玻璃色塊的光影，打落在會場內的影子上。

「主人，歡迎回來。」
甫踏進會場，一名穿著執事服的男性在入口處攤檔走到我們面前，並以深沉溫柔的聲音，向莉莉絲問安並欠身。
莉莉絲似乎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跟著那位執事走到屬於他的攤位前。

攤位上滿是印著那位執事擺拍照片的刊物和週邊。
我看了看那位執事和攤位上作女僕打扮的工作人員，臉上滿是對此自然不過的自信表情。

「這是主人所訂購的物品，請點算是否齊全。」
執事向莉莉絲遞出一套本場的新刊套組（從攤位的海報上看到資訊的，除了相片集，還有明名片、筆記本、羽毛筆和特調墨水）。
莉莉絲滿意地點了點頭，收下了這套定價為五本小說的新刊套組。

雖然我不知道這種像是支援偶像的套組，有什麼地方比得上五本小說。
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個引路人會迷上這樣的cosplay偶像。

「啊⋯⋯主人身旁的是，這次的任務對象？」

「對，她叫安南，幾個月前在附近空地找到的。」

這一刻，執事和莉莉絲的視線同時投向了我。

「我剛好也想逛展，等我一下。」
執事留下了這句說話，使帶著行李箱往更衣室離開了。

「不是也有人會著裝逛攤的嗎？為什麼要換裝逛展？」
待執事離開後，在等待的期間，看著場內一些裝扮著熱門作品角色的cosplayer，我小聲嘀咕。

「他不想用執事的身份逛展。」莉莉絲輕聲地說，「縱使很多人只把cosplay視為一種服裝穿搭，把cosplay服裝視為拍攝道具，但她一直把cosplay視為演出。一旦穿上執事服，就得以執事身份與他人互動，這是她的堅持。也許因為看到你，讓她想以另一個身份逛展吧。」

「她？他不是男性嗎？」我對於莉莉絲突然更換代稱感到震驚。

「你對於辨認生理性別有障礙嗎？」莉莉絲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莉莉絲醬！」這時，一個聲音甜美，穿著蘿莉塔裙裝且精心打扮的女性走到我們之間。
「還有安南醬，讓你們久等了。」

縱使聲線完全聽不出來是同一個人，但眼前女性的五官與剛才的執事極度相似，身高也與他同高。
莉莉絲朝我回以笑容，像是說「這下你不得不相信吧」。

「吶安南醬，你有沒有喜歡的作品或角色？」

「嗯⋯⋯」突然這樣詢問，一時說不上來，只好一邊看著場刊找尋靈感，「《魔法少女小圓》，我也滿喜歡的。」

「是嗎？我也是呢！我最喜歡學姊了，安南醬有喜歡的角色嗎？」

「嗯⋯曉美焰，滿喜歡的。」

「是嗎？莉莉絲醬也和你一樣，喜歡小焰呢。」

在我和執事暨蘿莉塔小姐身後的莉莉絲默不作聲，只是偶爾會停下翻閱一些封面為男性角色的作品。

「對了，我該怎稱呼你，你和莉莉絲是怎認識的？」我把視線從翻閱男性角色與觸手封面的書刊的莉莉絲身上轉回執事暨蘿莉塔小姐身上。

「啊，抱歉剛才忘記自我介紹了。你可以叫我詩織，這是我在網絡活動的名字，也是我設定的一個靈能者的角色，莉莉絲也會這樣稱呼我。而我剛才的執事角色則是叫伊崎，在我那樣穿著的時候，請務必這樣叫我。」
執事暨蘿莉塔小姐暨詩織頓了頓，
「如果我是穿著其他角色裝扮的話，可以直接向我詢問名字，我一定會回答的。」

詩織朝我露出笑容，看了看身後莉莉絲一眼，才回頭小聲地說，
「關於我怎認識那位腐男子，等離開會場再說吧，我知道一間很棒的咖啡廳，之後我們三個可以去那邊坐一坐談一談。而且⋯⋯說不定那能幫你通關喔。」

「對了，剛才莉莉絲問我想去哪個攤位⋯⋯」我握緊手上的「場刊」，看向莉莉絲和詩織，「既然是最後了，我想走遍所有攤位。」

想到自己已身為亡靈的事實，一陣苦悶自心底湧出，但也湧出了一股慾望，
「我想在這個最後的機會遇見最多的創作者，雖然他們看不到我。」

「藉著把整個展區逛完遇到最多的創作者啊！這是很好的想法！靈能者詩織會幫你實現這個願望的！」
詩織在旁人聽來是自言自語的大聲發言引起一陣小騷動，莉莉絲也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膀讓她注意。

「詩織又在幫助我們看不到的東西嗎？」一位作日式高中校服打扮的cosplayer帶著笑意，向詩織搭話，「那不如由最後的『K棟』開始，逛到『A棟』，最後回去地面廣場的『O展區』吧。快點把握時間呢！看不到的那位也是。」

那位cosplayer就這樣向我們揮手離開。
所幸，更多的是這樣見慣不怪的視線，我們也按照那位少女角色提議的路線，把整個文創展的展區逛完。

結束了一天的逛展，看著眼前少年和女性的疲態，我卻毫不疲倦。

也許是因為，我已經失去了能感到疲累的身軀，也可能因為，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把整個文創展所有攤位逛完，能夠與這個場次所有參展的創作者（或其助手）相遇，由此而生的充實感。

雖然這次沒辦法像往日一般，與一些造出心儀創作的創作者們進行物質上的交流（與金錢的流動），只能以我這個幽靈的視覺，瀏覽放置在攤位上的創作及觀察攤位上的創作者。
但這樣已經使我十分滿足。

尤其是，我能透過詩織所「虛構」的幽靈角色，得到其他人對我的善意。

「今天真的謝謝你呢，詩織小姐。」

在會場不遠處的咖啡廳，我和詩織相對而坐。而在不知不覺之間變回往常裝束和髮色的莉莉絲則坐在我的身旁。
也許因為在舉辦文創展的關係，咖啡廳老闆及服務生對莉莉絲的奇裝異服並沒有投以過多的關注，最多只有好奇是哪部作品角色的竊竊私語。

「其實，我這樣幫助你，可能是為了填補我的遺憾吧。」
詩織的回應讓我相當意外，莉莉絲則不以為然。

「詩織是我以前一個個案的朋友——準確而言，是那個個案的網友。個案是這樣判定的。」
莉莉絲淡淡地補充，「個案約好了與詩織一同逛文創展並且見面，但在這之前就意外身故了，也來不及通知詩織。所以要我來這個地方，傳達她的死訊。」

「因為我天生的陰陽眼，當時我一眼就看到莉莉絲身邊的羽月了，也在莉莉絲宣告她的死訊後，把看到她及把她認作羽月的事說了出來。」詩織的神情哀傷，卻笑了出來，「結果羽月她就這樣滿足了，在我眼前笑著消失了。我倒是還想和她逛完這個場次，多聊聊啊！結果只好抓著這個返魂使者逼他陪我逛場了。」

「咦？條件不是想起最後的記憶和死因嗎？」詩織所言的返魂場景與當初莉莉絲告知的有異，讓我不禁質疑。

「所以我才說，每人回復記憶的方式都不一樣。」

這時咖啡店的服務生把詩織和莉莉絲所點的飲品送到桌上。
莉莉絲拿起了泡著冰淇淋的哈密瓜梳打，啜飲著直到服務生遠去，才繼續開口。

「詩織口中那位羽月小姐的情況是，她因為無法完成與詩織相見的約定，而拒絕接受自身的死亡，所以才不能記起死亡時的情景。」
莉莉絲拿起一旁的匙羹，輕挖了一口冰淇淋放入口中，
「當約定完成，甚至超乎意料地被對方認出，這份感動便解鎖了她的記憶，讓她能變得完整，達成返魂的條件而自動被召往彼岸。」

聽到「返魂」一事，我的思緒突然變得沉重。

「莉莉絲醬目前這樣子才是最符合這個外貌年齡呢，你說對吧，安南醬。」
面對空氣突然的安靜，詩織似乎為了轉移話題而對莉莉絲的食相給予評語。

「對呢，小孩子就該這樣吃東西的。」回想近月與莉莉絲相處的種種，我不禁表達認同。
比起莉莉絲各種超乎外貌年齡的言行，還是目前這副光景最為舒適。

莉莉絲只是看了我們一眼，便繼續享用面前的哈密瓜冰淇淋梳打。

因為詩織友善地轉移話題，我不用特別回應莉莉絲提到的返魂一事。但是，我也許該思考這樣的事情了。
雖然為了尋找記憶，我得以延長逗留在這個世界的時間，但終究總有一天，我也要前往莉莉絲口中的彼岸。

環顧這場次後的咖啡廳，我把今天的種種，以及與詩織小姐的相遇，刻在心底。

與詩織在咖啡廳享用飲品及甜點並稍作休息後，我和莉莉絲便和詩織分別，結束這一趟文創展之旅。

待詩織離開視線範圍，莉莉絲便拉起斗篷上的帽兜並戴上，搖晃鈴蘭杖幾聲作響後，莉莉絲便蹲下伸手撫摸前方店舖所栽種的鼠尾草。
鼠尾草穿透了莉莉絲的手指，莉莉絲似乎已回復與我一樣與世隔絕的狀態——我是指，不能觸碰人與物的狀態。

莉莉絲完全確認後，便起身轉向我輕聲詢問，
「要回去案發現場嗎？」

「⋯⋯案發現場距離這裡有點遙遠，但我們一如以往，徒步前往可以嗎？」

我點了點頭，看向莉莉絲握著鈴蘭杖的左手，和空無一物的右手，「你剛才買的書，是不是遺在咖啡廳了？」

「沒有，剛才買的新刊，我都好好收起來了。」莉莉絲抬頭向著漸漸變成昏暗的天空，「我遇上詩織的那天，正正是第一屆文創展的第一天。之後因為種種事情，都沒辦法每一屆都參與，甚至在你看到消息前，我都不知道今天是最後了。所以很謝謝你能讓我和你一起逛這次最後的文創展呢。」

那如果今天我和當年的羽月一樣，那不就……？
心底裡浮現出無法拼湊完整的句子，看著有點落莫的莉莉絲，腦海中不禁浮現出想安慰他的想法。

「莉莉絲，我突然想說一說，我喜歡來文創展與其他創作者接觸的原因。你想聽嗎？」

看著莉莉絲點頭，我低頭看向二人被夕陽拉長的影子，緩緩說出。

「在我的人生中，我很少像這像子被誰陪伴著。即使有人一直在我身邊，我也鮮少感到被陪伴著。」

「不過，曾經有一次，我與玩伴在玩編劇即場演出的遊戲。在那個遊戲，我感覺到了被玩伴陪伴的感覺，自此就愛上寫劇本了。」

「雖然後來玩伴鮮少和我繼續那個遊戲，甚至把這個遺忘了。但創作故事這個想法，就在我腦海中留下來了。」
我看向了莉莉絲，「要不要看我寫的故事？」

莉莉絲愣住了半晌後，卻像是讀透了我的想法，拿出他剛才用以購買文創展門票的智能電話，並交到我手上，「樂意之至。」

我在那部看不出是使用哪家電訊商的iPhone的網頁瀏覽器中，輸入了寄放了我多年創作的網站網址，並將之存為書籤。
然後把手機交還給莉莉絲。

「有空的時候，我會去看看你寫的故事的。」莉莉絲緩緩地接過了電話，向我擠出了一個笑容。

*

「就是這裡了。」隨著莉莉絲的宣告，我們回到了當初相遇的地方。

經過了數月的風雨，昔日我留在那片瀝青地上的血跡，早已被洗刷乾淨。

我摸了摸那天被刀刃深深刺傷的右腹，抬頭看向舊城區寬廣的天空。

與昔日舊友的相見，度過了討論彼此創作的愉快午後，甚至在這片天空下開懷歌唱。
然而，在要別離之時，一位不堪聲音滋擾的中年漢從暗處衝出，以刀刃刺向了我的右腹。
舊友在衝突中早已失去影蹤，而我則懷抱著未完作品的遺憾，漸漸失去了身體的控制而倒下。

「似乎想起來了呢。」莉莉絲的聲音比剛才聽來更加的落莫。

我點了點頭。
眼前出現了無數往上飄浮的光點。
我看向自己的雙手以至身體，光點自我這副半透明的幽靈身軀升起，消失於半空之中。

「恭喜你到達終點。」
回過神來，莉莉絲，以及這個城市，已身處於我的下方。
抬頭以金色眼眸看著我的莉莉絲，朝我笑著揮手。

「期待你下次再度光臨地球，願我們在下一趟旅程再見。」

雖然已經十分遙遠了，但莉莉絲的聲音卻在我的耳邊迴盪。
我輕輕閉上雙眼，感受意識被其他感覺漸漸填滿。

我打開了這次伊崎的新刊套組中特調墨水的盒子，從中拿出了瓶裝墨水，以及一張小小的紙條。
我按照紙條上的帳號和密碼，登入了那個我所熟知的網域。

莉莉斯少爺夜安。是次的妥託內容，您已經決定了嗎？

看著螢幕上的字句，我飛快地輸入回應。

果然如此。莉莉斯少爺每次都對任務對象動心，總是讓我十分擔心呢。
不過莉莉斯少爺的這個妥託，您的執事伊崎定必會完美達成。

毫不意外的回應，但我也不想多談了，便輸入文字向伊崎道謝，並聲言將準備下線。

好的，願少爺今夜有一個美夢。

我登出了網域並關閉了剛才的網頁，點進稍早前存到手機內的書籤，瀏覽網頁內的故事。
久違地獨自一人的夜晚，在遇上新的個案前，暫時得好好適應了。